张朋朋先生:“文字学”是一门独立的学科——读德里达的《论文字学》
“文字學”是一門獨立的學科
讀德里達的《論文字學》
張朋朋
北京語言大學
德里達(Jacques Derrida)是法國後現代主義哲學的代表人物。《論文字學》是他的重要著作之一。對《論文字學》一書,某些人認爲這是一部純哲學著作,是給哲學家讀的。其實不然,西方的某些哲學家自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起,爲了走出「哲學危機」,紛紛把某門學科作爲了哲學的研究對象。德里達正是在此時涉足了語言學領域。他從哲學的角度重新審視了「語言學」的一些傳統概念並提出了自己的主張。
《論文字學》法文書名爲《De La Grammatologie》。Grammatologie一詞源於希臘文,其原義是關於書面文字如何閱讀和寫作的學問,也就是說,德里達所指的「文字學」並不是一般我們所說的字形學。德里達使用這個詞作爲書名點明瞭此書的主旨,即論「文字的閱讀和寫作」,或者說,論「文字學是一門獨立的學科」,他在書中說「創立文字科學或文字哲學是一項必要而艱巨的任務」,因此,筆者認爲《論文字學》應該說是由一位具有創新精神的哲學家寫的一部涉及語言文字理論的專著,也就是說,這部著作是專門論「文字學」的,而不是專門談「哲學」的。當然,研究後現代主義哲學的人要讀這部著作,但筆者認爲,研究語言文字基礎理論的人更要讀這部著作,更要重視這位當代著名哲學家在這部著作中所提出的新概念和新觀點。
《論文字學》一書分兩部分。第一部分德里達從理論上提出了「文字學是一門獨立的學科」的主張,第二部分是通過對盧梭《語言起源論》的解讀進一步闡述他在第一部分口所提出的理論。書的第一部分是主要的。第一部分《字母產生之前的文字》分三章,德里達在第一章中解構了傳統的語言和文字概念,在第二章中解構了索緒爾的現代語言學理論,提出了文字學是一門獨立的學科的主張,第三章談的是文字學的性質和任務。
爲了便於讀者瞭解德里達的寫作思路和避免斷章取義,本文按照章節的先後來介紹他在第一部分中所提出的主張和理論。若筆者理解有誤,望讀者批評指正。
第一章 書本的終結和文字的開端
德里達認爲西方傳統的語言文字理論源於亞里士多德。亞里士多德說“言語是心境的符號,文字是言語的符號”,在亞里士多德看來,言語與心靈有著本質的直接貼近的關係,它表達了“心境”,而心境本身則反映或映照出它與事物的自然相似性。在邏各斯(言語)時代,人們認爲言語是中心,文字是由語音派生的,是“外在”於語言,是表現語言的,語言是起支配作用的,文字是處於次要的和從屬的地位,是服務於語言的工具。德里達認爲這是邏各斯的言語中心主義或語音中心主義。根據邏各斯言語中心主義,拼音文字被認爲是最貼近“語音”的,是最智慧的文字,使用拼音文字的民族被人種中心主義(也屬於邏各斯主義)稱之爲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民族,而使用非拼音文字的民族被說成是野蠻或原始的民族。(按,“拼音”“拼音文字”本身即是錯誤的概念,所有文字都是拼形的。)
德里達認爲歷史發展到今天,邏各斯言語中心主義受到了質疑。文字的閱讀雖然還將保持著重要性,但書本文明正逐漸被各種新技術手段或新興媒體所取代,而這種現象的出現並不是由言語中心主義所支配的。隨著科學的發展,出現了大量的數學符號,而作爲書寫符號的數學符號也是與語音無關的。另外,隨著人們對人類非拼音文字文明的認同,隨著人們發現拼音文字的缺陷,人們否定了人種中心主義,同時也動搖了人們對邏各斯言語中心主義的崇拜。導致認識上發生更爲深刻變化的是「信息傳遞方法的發展,大大增加了‘通訊’的可能性,以至使文字不再成爲語言的‘書面’翻譯,不再成爲可以被完整地表達出來的所指的傳達方式了」,也就是說,隨著廣播、電視、電話、錄音機等新技術的使用,語言也可以「傳於異地,留於異時」了,文字和語言的本質區別在不知不覺中顯現出來。德里達發現「通過一種難以覺察的必然性,文字概念正在開始超出語言的範疇,它不再表示一般語言的特殊形式、派生形式、附屬形式,它不再表示表層,不再表示和一種主要能指不一致的複製品,不再表示能指的能指」,而且「經過幾乎難以覺察其必然性的緩慢運動,至少延續了大約二十世紀之久並且最終匯聚到語言名義之下的一切又開始轉向了文字的名下」。過去是語言概念膨脹,語言概念中包含文字,而今天是文字概念超出了語言的範疇。德里達認爲「這種取消邊界的做法和抹去邊界的行爲具有同樣的意義」,這種混淆概念的現象都是由錯誤的邏各斯言語中心主義造成的,都是由錯誤的文字概念以及關於語言和文字之間關係的錯誤觀點所導致的。
德里達認爲應該「解構」邏各斯言語中心主義。「解構」就是對原有系統的結構進行拆解,在分析系統內部各種構成因素之間關係的基礎上進行「清淤」,清除原有結構中的不合理因素,保留其合理因素,並恢復它們之間的自然關係。
德里達認爲邏各斯言語中心主義關於言語和文字之間關係的看法是錯誤的,言語和文字之間是不存在中心的,以言語爲中心,認爲文字從屬於語言,這與西方的哲學傳統有關,西方傳統哲學以「當下在場」的存在本體論爲基礎,認爲人說話時說者和聽者都在場,而在看書時作者不在場,所以認爲心靈與語音更貼近,言語是心靈的呈現,文字不是直接而是間接地表現心靈的。德里達認爲「西方形而上學把存在的意義限於在場領域,它成了語言學形式的霸權」,因此,他認爲「對文字的反思和對哲學史的解構不可分割」。
德里達用實體本體論代替了形而上學的「當下在場」的存在本體論。他認爲「文字」是「寫下的存在」,文字實體也是與心靈相通的,也是表達思想的,人們如果不突破西方傳統哲學的束縛是理解不了這個問題的。德里達認爲是黑格爾「把書寫符號的本質必然性重新引入了哲學話語」,他是「第一位文字思想家」,因爲黑格爾認爲「可以聽到的或時間性的東西(言語),可以看到的或空間性的東西(文字),各有自身的基礎,並且它們首先具有同樣的價值」。
黑格爾
德里達認爲由邏各斯言語中心主義派生的「符號概念」是錯誤的,因爲這種符號概念「始終在自身中包含能指與所指的區分」,認爲「所有能指都是(由所指)派生的,文字能指尤其是這樣」。正是這種符號概念導致了錯誤的語言和文字概念。德里達認爲符號的能指和所指是不能區分的,不存在沒有所指的能指,「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脫離能指的運動」,所指和能指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二者之間不存在派生關係,他說「語詞是作爲所指、聲音、概念以及一種明顯表達實體的不可分解的單元而存在」,「存在的意義並非先驗所指或超時代所指,而是前所未有的確定的能指痕跡」,痕跡是靠差別表示意義。他認爲符號就是以差別表示意義的痕跡。德里達用實體本體論中「差別」的概念代替了符號中的能指和所指的區分。在他看來,語音不是由意義派生的,語言符號是一個具有「差別」的音義實體,文字的字形不是由語音派生的,文字符號是一個具有「差別」的形義實體,語言符號和文字符號是兩個本質上具有差別的實體。德里達認爲「差別」是個動態的概念,實體痕跡的「差別」在時間和空間中是延續的,所以他把這種「差別」稱之爲「延異」(延續的差異),也就是說,語言符號和文字符號是兩個在時空中「差別」不斷延續的實體。
第二章 語言學與文字學
德里達發現在將語言學確定爲一門學科的過程中,關於語言和文字關係的形而上學前提已經成功地發揮了作用,「這種前提妨礙了普通文字學的形成」,也就是說,文字學要想成爲一門獨立的學科,就必須對目前已建立的語言學理論進行解構。
索緒爾是現代語言學的奠基者,他說「語言和文字是兩種不同的符號系統,後者唯一的存在理由是在於表現前者」,這和亞里士多德「言語是心境的符號,文字是言語的符號」的說法是一脈相承的。德里達認爲索緒爾「重新採納了文字的傳統定義」,繼承了邏各斯言語中心主義。
邏各斯的言語中心論是建立在「在場」的存在本體論哲學之上的,所以索緒爾說「語言學的對象不是由書寫的詞和口說的詞的結合,而是由後者單獨構成的」,還說「對說話者來說,話語在時間上的連續是不存在的,擺在他面前的是一種狀態,所以語言學家要瞭解這種狀態,必須把產生這種狀態的一切置之度外,不管歷時態」,「因爲對說話的大眾來說,它是真正的、唯一的現實性」。索緒爾根據「當下在場」的存在本體論哲學把「文字」和「歷時性」排除在語言學研究之外。
索緒爾以言語爲中心,認爲文字是表現語言的,是從屬於語言的,是由語音派生的,語言和文字是「內」和「外」的關係,在他看來,表音文字最接近語音,所以他說「我們的研究只限於表音文字」,而把非表音文字(表意文字)排除在語言學研究之外。
索緒爾一方面說「文字表現語言」,並且用文字中的語詞來描述語言,而另一方面卻又說「(文字)的寫法終於變成了不符合於它所應該表現的東西」,還說「文字掩蓋了語言的面貌」,「文字是一種僞裝」,並指責文字的暴虐,說「文字會欺騙大眾,影響語言」。德里達認爲索緒爾自相矛盾的說法反映了他看到了現象或事實,但卻沒有擺脫邏各斯的言語中心論和傳統的「在場」的存在本體論哲學的束縛。
德里達認爲儘管索緒爾說「語言學不研究文字」,但由於他採納了傳統的文字定義,取消或抹去了語言和文字的界限,使他不但沒能把文字從語言中排除出去,反而卻把文字納入了語言學之中並支配著語言學。
德里達解構了索緒爾的語言理論及其符號概念。他用痕跡的「差別」概念代替了符號中對能指和所指的區分,用實體本體論代替了「在場」的存在本體論,提出了「文字學是一門獨立的學科」的主張。
德里達認爲「符號的特徵就在於它不是圖畫」,「一般文字並非一般語言的‘圖畫’或‘形象描述’」,「音素是非形象的東西,任何可見物都不可能與它相似」,也就是說,文字的字形是不能表現語言的語音的,所以他說「我們應該以符號的任意性的名義不接受索緒爾將文字定義爲言語的‘圖畫’」。另外,德里達還認爲語音中的語調在文字中沒有相對應的形式,文字中的「間隔」在語流中也是不存在的,可見,語言和文字不是「內」和「外」的關係,因此,「文字表現語言」的提法是錯誤的,「表現主義的文字概念將問題簡單化了」。
文字不是言語的‘圖畫’,文字不能表現語音,因此,德里達認爲表音文字的提法以及把文字區分爲表音文字和表意文字是不對的,索緒爾正是堅持表現主義的文字概念,所以才使他做出了不合邏輯的事。因爲普通語言學研究一切語言,那麼就要研究一切文字,就不能只研究一種文字,而把另一種文字從普通語言學中排除出去,所以德里達反問索緒爾「爲什麼一項普通語言學計劃在涉及一般語言的內在系統時卻要划出界限,而把特殊文字系統(表意文字)作爲一般外在性排除在外呢?」
德里達認爲「自從有了意義,就有了符號,我們只用符號思維」,意義是由差別表示出來的,而「沒有痕跡就不能設想差別」,因此「痕跡是一般意義的起源」,「痕跡是它自身無目的的無限生成過程」,「痕跡就是延異,這種延異展開了顯象和意指活動」,「書寫符號的概念就已經包含了人爲的痕跡,這種人爲痕跡構成了所有意指系統的共同可能性」。語言符號和文字符號是兩種不同的人爲「痕跡」,都是通過痕跡的差別表示意義的實體,不同的符號都是參與人的思維的,另外,人爲痕跡與人的在場與否無關,因爲「言語並非言說者說話的官能」,而是語音,語音與發音人的在場與否無關,言說者可以在場,也可以不在場(這在有錄音機的今天是不難理解的)。德里達也認爲語言和文字是兩種不同的符號,但與索緒爾不同的是,他認爲「文字不是符號的符號」,也就是說,文字不是語言的符號,語言和文字都是表示意義的符號,但二者有異,語言是聽覺符號,「音」(外)和「義」(內)是統一的,文字是視覺符號,「形」(外)和「義」(內)也是統一的,語言實體和文字實體是相對獨立的。因此,德里達認爲「普通文字學不是外在於普通語言學的」,「文字學」和「語言學」是相對獨立的,「語言學」要研究語言符號,「文字學」要研究文字符號,不應像索緒爾所說的那樣,「只研究語言,不研究文字」,而應像烏達爾那樣,「既要關注氣流實體(語言),又要關注墨汁流實體(文字)」。
德里達認爲「文字獨立於語言」,語言和文字之間不存在中心,不存在從屬關係和寄生關係,語言和文字有各自的發展歷史是自然的事,語言影響文字,文字影響語言,實體之間互相影響也是自然的事。因此,他認爲索緒爾把「文字影響語言」斥之爲「暴虐」和「弊端」是沒有道理的。
德里達認爲根本就不存在索緒爾所說的「文字掩蓋了語言的面貌」「文字是一種僞裝」的問題,因爲文字本來就不是語言的外衣,語言和文字存在差別是正常的。由於語言和文字是兩種具有本質差別的實體,因此,把文字的詞語作爲文字學的研究領域是應該的,但不應像索緒爾那樣,把文字的詞語當作語言單位,或者說,把文字實體當作語言實體。德里達贊成馬蒂內的如下觀點:「爲了瞭解人類語言的真諦,我們必須始終從口頭表達開始」,「人類語言的真正的基本特點恰恰隱藏在文字的語詞屏幕之後」。
德里達認爲「在場」的存在本體論是從空間運動和現在來考慮時間的,必然要把符號的歷時性排除在外,而「痕跡」既是過去的,又是現在的,還是將來的,痕跡具有同質性和連續性,從實體本體論的角度看,語言和文字作爲人爲的痕跡都具有共時性和歷時性,所不同的是語言和文字是不同質的,文字表示一種符號的持久約定(這是文字概念不可削弱的核心),這與語言符號不同,因此,語言符號和文字符號的共時性和歷時性是不一樣的。德里達認爲「包含差別的文字,這種痕跡的織品,使空間和時間的差別結合起來」,「這種結合可以使文字鏈以線性的方式適應語鏈」。在德里達看來,「差別就是結合」,「差別」不僅使文字的歷時性和共時性可以結合起來,而且「差別」也可以使文字和語言結合起來。
第三章 論作爲實證科學的文字學
德里達認爲「只有在瞭解文字是什麼以及這一概念的多義性是如何形成的條件下文字學才是可能的」。
實證主義認爲科學研究應該對觀察到的現象加以描述,而不是進行主觀想象和抽象解釋,但是德里達認爲「對本質的反思會迅速推動經驗研究,但這種反思必須以‘實例’爲依據」,他在對文字本質的反思中發現在文字史中人們對文字現象所進行的描述受到了傳統的「在場」的存在本體論哲學的限制,因此,如果沒有認識論上的解放,是不能回答「文字是什麼」的,因此,文字學不應採用實證主義的研究方法,而應該先解放思想,首先要突破傳統哲學的束縛,否則就是觀察到了文字現象,也是不能進行科學描述的。
萊布尼茲
文字史中所產生的「漢字偏見」和「象形文字偏見」就是證明。德里達認爲表音文字是一種偏見,但過分地贊美非表音文字也是一種偏見,萊布尼茲相信漢字具有非表音性質,想草創一種以漢字爲藍本的普遍文字,是「漢字偏見」,基歇爾神父對古埃及的象形文字採取過分贊美的形式,是「象形文字偏見」,這些由誤解而產生的文字偏見都與邏各斯言語中心主義有關,因爲邏各斯言語中心主義的文字概念就是表現主義的。德里達認爲「表現主義的文字概念將問題簡單化了」,文字是符號,而符號不是「圖畫」,因此,文字既不是語音的圖畫,不表現語音,也不是物體的圖畫,也不表現形象的事物。他認爲與漢字和埃及的象形文字的奧妙相比,書寫符號的本質在「代數」符號中「透明」地表現出來。
人們通常把文字分成表音文字和表意文字、拼音文字和象形文字、音節文字和非音節文字等等,「然而每每不符合僅在理論上精確的區分」。德里達發現「在文字史中,熱衷於分類始終主導著單純的描述,但文字通史長期以來受到那些與許多重大發現顯然不相稱的理論概念的支配。這些本應動搖我們哲學思想的牢固基礎的發現,完全受到由邏各斯與文字的相互關係所決定的形式的支配」,因此他認爲「文字理論需要潛科學和認識論的解放」,「我們要通過反思對形而上學史的所有概念的‘積極’發現和‘解構’,仔細地、反復地進行相應的審查」。
德里達認爲「文字學被要求不再接受其他人文學科的指導概念或從形而上學中接受這類概念,我們可以通過大量的新信息以及對這些信息的處理,預測文字學的產生」,因此關於文字科學的性質,他認爲「文字學必定不是一門人文學科」,而且「它必定不是一門分支學科」。他的理由是:
第一,人類社會的產生與文字無關,文字只是人類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沒有文字的民族並不等於沒有歷史,只是沒有用文字記載的歷史。文字起源於痕跡,「記號」和「符號」都是痕跡,它們之間沒有截然的界限,文字是「從記號變成符號的過程」,廣義的文字概念應包括「記號」,文字或書寫符號的出現是一種突發事件,是人的一種本能行爲,是爲了「記憶的解放」。用眼和手來記憶的「書寫符號」的產生,「它解放了用於言說的聽覺發音系統」。由於文字史是以書寫符號的歷史爲基礎,而書寫符號與眼和手有關,因此,我們應該重新認識眼和手的意義。符號的書寫具有運動、機械和技術的性質,因此,書寫符號本身具有工具性,也就是說,從歷史的角度說,文字的產生和冶金術的出現具有同樣的性質,我們應該把語言、手勢、身體、書寫符號以及其他工具看作是表達思想的不同方式。
第二,線性化被看作是文字的特徵是不對的。因爲原始文字都是非線性的,非線性化的文字有它的優點,就像勒魯瓦古朗所說的「神話符號」一樣,它是一種多維度拼綴其符號的文字,這種文字具有超時空性。「狹義的文字,尤其是表音文字,扎根於過去的非線性文字中」,非線性文字的廢棄是技術上的成功,文字的「線條模式」僅僅代表一種特殊模式,「長期以來它的可能性一直與經濟的可能性和技術的可能性和意識形態的可能性在結構上緊密地聯繫在一起」,也就是說,文字應該包括非線性化和線性化兩種模式,文字的非線性化和線性化是不同時代的特徵,文字模式不同,是閱讀方式不同。因此「我們必須對‘四千年的線性文字’進行清淤」,也就是說,把非線性文字納入文字概念中,這樣,文字的歷史就不僅僅是四千年了,我們應以不同的方式來閱讀四千年前的文字。隨著社會的進步和技術的發展,今天的文字又出現了向多維性或非線性化發展的趨勢,如今天的人們不僅僅是用書本來表達思想了。德里達認爲這不是倒退到「神話符號」時代,相反,是使服從線性模式的所有合理性成爲神話描述的另一種形式和另一個時代。「當有人寫作不分行時,他也開始按另一種空間結構來重讀過去的作品。如果說閱讀問題成了科學的前沿問題,那是因爲兩個文字時代之間出現了中斷,由於我們已開始寫作並以不同的方式寫作,我們也必須以不同的方式閱讀」。
德里達認爲對文字的上述思考所表現出的這種元合理性或元科學性用傳統的科學概念是解釋不了的,因此,文字的這些問題不可能隱含在傳統意義的人文科學中,更不用說把它納入一門分支學科的範疇。
德里達認爲文字學的任務就是要研究文字實體。因爲文字是書寫痕跡,是通過痕跡(字形)的「延異」來表達意義,所以研究文字實體要涉及書寫的工具和材料以及使用這些不同的工具和材料的技術、經濟和歷史原因,還要涉及文字的書寫在形式和物質上的變化所產生的作用和意義。
德里達認爲文字學要研究人是如何使用文字的。心理學研究證明閱讀和寫作能促進人思維能力的發展,因此,文字學要用心理學的方法研究人是如何閱讀和寫作的,語言和文字是不同的實體,用文字來表達思想在形式和物質上與語言都是有區別的,與人交際時使用語言和使用文字,效果是不同的。「文字本質上削弱言語」,文字不是以言語爲中心的,文字的「離心化」以及不受邏各斯言語中心論的支配是必然和正常的現象,「在文學和詩歌作品方面文字的這種突破表現得最爲突出」,「中國的古代詩歌本質上是一種文體」,寫詩所遵循的文法規則與說話的語法規則是不一樣的。
德里達認爲文字學要研究文字的性質。他認爲「表音」與「非表音」絕非某些文字系統的純粹性質,「表音」與「非表音」是文字或多或少常見的並且起支配作用的典型概念的抽象特徵。事物本身是各種東西的集合或「空間中」的差別系列,所以每種書寫符號形式都有雙重價值,即「表意」價值與「表音」價值。因此文字符號既指稱事物又指稱聲音,至少指稱事物。「這一點適用於所有文字系統」,中文或日文這類所謂「表意文字」中很早就含有所謂「表音」成分和代數類的符號。德里達認爲文字的產生是多元的,不是一元的,文字的一元發生論源於邏各斯言語中心論。從符號出現以來,一開始就不存在「實在性」、「單一性」、「獨特性」,因此不能認爲字母拼音文字的產生是唯一的和必然的。他認爲那種「把漢字看成是像駛向港口的船隻一樣在即將達到目的地時在一定程度上擱淺了」,漢字一定要走拼音化的看法是不對的,他反問道「文字和語言具有相關性,它怎麼就不能是另外一種樣子呢?」
德里達認爲文字的另一個性質是起源的「協同性」。他認爲任何文字的形成(包括從一種文字過渡到另一種文字,從廣義的文字過渡到狹義的文字)在歷史上都與社會的政治、軍事、外交、經濟、法律等各個方面聯繫在一起。語言是人們使用的口頭交際手段,而文字不僅是交際的手段,它還是社會的權力機構所使用的有效地控制人的思想或意識形態的工具,誰都知道沒有文字就沒有法律。也就是說,文字沒有單純的起源,「文字的起源在千差萬別的文化中始終是相似的」。
德里達認爲應該從本質上反思文字到底是什麼,應該從根本上重新評價文字的地位和作用,「形而上學時代最終將整個尚不確定的領域確定爲語言」,今天「語言」應該被「拋回到自己的有限性」,文字不是語言,文字獨立於語言,文字學應該是一門獨立的學科。他認爲建立文字學的前提是要突破傳統哲學思維的藩籬,而思想的解放是不容易的,「文字學,這種思想仍然被禁錮於‘在場’之中」,因此德里達預言:「創立文字科學和文字哲學是一項必要而艱巨的任務」。
文字輸入 吳君濯
文字一校 吳君濯
文字二校 胡非才
作者:張朋朋先生
北京語言大學教授,曾在巴黎東方語言學院、瑞士日內瓦大學、英國倫敦大學和美國耶魯大學等國外多所大學任教或講學。
著述:《文字論》《集中識字》《部首三字經》《漢語語言文字啟蒙》又名《字啟蒙》(與法國白樂桑先生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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